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满庭霜(二十八)

周子瑜还是带林娜琏回了西院,小莲忙着去给小姐归置房间了。院里很冷清,下人们都被安排去别的院里帮忙这事周子瑜是知道的,因为每年都是如此,只有在自己回家的短暂时间里,西院才会热闹一阵。

池中的喷泉停了,冬季寒冷,向来是要将出水口关上的,水池里的水被半冻住,没有一丝波纹,炎热夏季里曾昂扬着头的荷叶干枯了,在死气沉沉的花茎上耷拉着,中间的假山底部也长满了青苔,水池旁边还摆着冰凉的石桌石凳,房梁下挂着的灯笼也被寒风吹得东摇西摆。周子瑜怎么都觉得,这院子是因为这些景象的渲染才如此萧瑟的。

周子瑜从脚下的石子路上抠了几颗石头下来,扔了一颗到水池里,石头破开了结冰的水面,传来轻轻的破裂声。另外几颗石子已经在周子瑜左手心里被来回搓了一会儿,她把石头交给林娜琏,林娜琏愣了下,接了下来,石头竟然是温热的。

“你不开心的时候不是喜欢往水里扔石头吗?”周子瑜笑着指指面前的水池,林娜琏轻轻摇头,扔了一颗到水池里,咚的一声,小石头下沉到底,林娜琏看着冰眼里冒起来的小水泡,觉得好解压,便继续将手中的石头往水里扔。周子瑜见她眉头舒展了些,便不断弯腰抠石子来。

“好啦好啦,别捡了,手弄脏了,还受冻呢。”林娜琏扔掉最后一颗石头,扒开周子瑜的左手让她丢掉手里的石头。

“不扔了?你没有不开心了?”

“没有了。”林娜琏抬头笑,周子瑜很久没见过她这样的笑脸了,跟着笑起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手。

两人进入房里,小莲正跪在床上铺被子。

“小姐,少夫人,暖炉我生起来了,茶水也煮上了,你们先坐下休息,我把小姐的床铺好了就去收拾隔壁房间。”

两人坐下看小莲利落地忙碌,周子瑜将火炉往林娜琏身边移了点。

“客房简陋又冰冷,今晚睡我房里吧,小套间很少用,但是反而更暖和呢。”周子瑜抬起下巴指指里面。

“哦?少夫人要睡小姐房里的套间吗?那我就省事多了,只要给床上加褥子和被子就行了。”

今年冬天着实冷,林娜琏看了看里屋,点头同意了。小莲立即从大柜子里找出被褥,抱着去里面收拾了。

“哥哥犯浑扔东西时伤到你没有?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头疼吗?腹痛吗?”

周子瑜站起来,将开水倒进杯里,放在林娜琏面前。林娜琏摇头,当时场面确实吓人,现在想起还心惊,她抬手摸了摸肚子。

“还好。”

“我与哥哥争吵之时,很想将你有孕的事告诉他,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念着你让我和小莲不要声张,又有爹和俞大人在一旁,才紧紧忍住了。”

周子瑜从储物柜里拿出汤婆子,转过身去小心往里面灌开水,拧紧塞子,翻转朝下抖了抖,确定没有漏水,用衣服下摆擦干渗水的瓶口处。

“现在这个情况,不告诉他是对的。”又给汤婆子套上绒布套,才交给林娜琏。

“谢谢。”林娜琏捂着汤婆子,周子瑜笑着坐下,摆摆手,端起茶杯。

“我是说,谢谢你及时出现,将我解救。”

茶水已经送进口中,周子瑜一时无语。林娜琏用了解救这个词,意味着她觉得那个时刻对她来说是灾难,向她发疯扔东西的哥哥当下也是危险人物了。

“我说过,你是我世界里的武力第一名,不管我身陷何种危险,第一个想到的人都是你,被土匪绑架那回是这样,今晚也是这样。我不知道天亮后怎么去面对夫君,怎么去面对这场出现了裂痕的婚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连怀孕的事都对他开不了口...”

林娜琏抱着汤婆子,双手仍旧颤抖,周子瑜用自己的手覆住她的手背。

“你还说过,我是你能想到的愿意为你战斗的第一人。我问你,现在依旧如此吗?”

林娜琏埋着头,上下点了点,周子瑜轻轻呼出一口气。

“那你也要记着我说过的话,我会为你战斗的。”

林娜琏心头一颤,刚才她们在院里扔进水里的石头破了冰冻的水面,周子瑜这句话则破了林娜琏为了隐藏自己的感情而设的防线。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周围流淌着熟悉又陌生的情愫。

小莲突然从里屋出来了,周子瑜立即转过身去摸桌上的茶杯,林娜琏也慌张地抱紧了汤婆子。

“床铺好了,少夫人可以放心去休息了,正房的老嬷嬷说明天会下大雪,今天晚上肯定很冷,少夫人又在孕初期,我把床铺得又软又暖,少夫人一定会做个好梦的。”

“那你有没有把我的床也铺得又软又暖啊?”周子瑜看着小莲踮脚往柜子顶上放鸡毛掸子。

“小姐别打岔,我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呢,你今天晚上可还没喝药,我现在就去后院客房收拾你的东西,把药汤熬了送来。”小莲见小姐开始跟自己开玩笑,自然也放松了些。

“啊?今天都这么晚了,就不喝药了好吗?”

“那可不行!我还得去库房拿两个大点的汤婆子回来,少夫人脚下放一个,怀里抱一个,这样就更暖和了。”

周子瑜点头,“要是少夫人热得睡不好,明天你就顶着汤婆子请罪吧!”

林娜琏终于还是笑了,无奈地摇摇头,小莲终于放下心,出去做自己的事了。

林娜琏起身去里屋,这间房和东院主人房一样,也是个大小套间,周子瑜一个人住,便只使用外面这间,里屋则是堆放了一些杂物,不过定期有下人收拾,整体不算杂乱。

“还真是又软又暖呢。”周子瑜跟在后面,用拳头压了压床铺。

“如果你觉得这屋小床小,就睡我的床,我睡这儿。”

林娜琏坐在床上感受了一下。

“你可别跟我抢,你这么高大个人睡小床,翻身翻不过再压了肩膀流血,又要叫人担心。”

“我在军营里的床铺比这还小,就比我身子两边各宽上个三寸左右...”周子瑜笑着把手掌放在腰边比划,“我睡习惯之前,还总打地铺呢。”

林娜琏从周子瑜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乐观,期盼着以后能一直看到这样天真的周子瑜。

小莲还真端了药回来,监督周子瑜喝光了,也给小床和外面的大床各放了一个汤婆子,伺候好两位主子洗漱才回佣人房休息。

“要睡了吗?我帮你更衣。”林娜琏见周子瑜走向床边。

周子瑜稍稍抬起右手,“穿穿脱脱太麻烦了,我这几天都是和衣而睡的。”

“明天你也打算穿着这身衣服?”

周子瑜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商人衣服,明天还有重要的事,确实必须换身打扮。

“你是觉得我帮你穿衣脱衣很别扭对吧?”

林娜琏严肃的看着自己,周子瑜不敢出声,怕说错话让她生气。

林娜琏眼神柔和下来,“怎么也不能穿着这层层叠叠的衣服睡觉吧?”

周子瑜只好稍稍打开双手,让林娜琏站到自己面前,林娜琏低头解开衣服上的各种带子和结扣,周子瑜配合的转身,缩手,由林娜琏帮自己褪去身上的累赘,周子瑜的中衣缝着小袋子,里面装着一红一白两条丝绢,林娜琏看见时愣了一下,记忆闪回到送出这两条丝绢的时候。

“冷!”周子瑜发着抖掀开被子钻进去,把自己包裹起来。

“睡觉时也要贴身放着吗?”林娜琏捡起脱下来的那套衣服,坐在床尾叠好。

“什么?”周子瑜撑着身体坐起来。

“我送你的手帕和面罩。”

周子瑜被子下面的手摸了摸中衣袋子,“哦,是啊,怕丢了,穿自己的衣服就放在腰封或绅带里,睡觉就放这个小袋子里。”

林娜琏叠衣服的动作没有停,只是缓慢了许多。

“为什么呢?这东西不值钱,什么都不是,你为什么看得这么重?”

“最开始是出于礼貌...”周子瑜顿了顿,看了看林娜琏。

“毕竟是你亲手做了送给我的嘛。”周子瑜憨笑着,林娜琏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

“后来就成了习惯,如果伸手摸不到,就会不安,会觉得今天出门诸事都不顺。”

“有一天在草原打草割了手,想用手帕先包着手,但翻遍全身都没找到,明明早上出门前还确认了放在左边腰上的,当下我就心慌起来,顺着割草过来的路找啊找,找了好久才找到呢,等我找到手帕,手上的伤口已经冻得不出血了,哈哈。”周子瑜慢吞吞的讲话,笑着说自己当时好傻。

“确实是好傻。”林娜琏把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尾角落里,“你要我送你一条红手帕,就是为了受伤时拿来包扎伤口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周子瑜急地摇头摆手。

林娜琏笑起来,只是开玩笑试探了一下她就慌了,看来是真的很怕自己再哭了。

“没关系,可以起到这个作用也不错啊。”

周子瑜完全被林娜琏拿捏住了,成了个胆小鬼,瘪着嘴靠回枕头上。

“还不困?”

周子瑜摇头,“我不打算熟睡的,眯一会儿就行。”

“因为明天?你还伤着,需要好好休息,爹肯定给府里加了防卫,不用你操心的。”

“多一分警惕总不是坏事,在军营里我也常在夜里巡逻和守卫,早已习惯半醒半睡了,撑得住的。”

林娜琏叹气,周子瑜虽然只参军三年多,但她的生活已经完全脱离不开军队了。

“那我们再聊聊,我有不少想问你的话。”林娜琏坐在床尾,把被子给周子瑜压好。

“坐着冷,进被窝里来吧。”

林娜琏见周子瑜调整了坐姿,把另一个枕头立了起来,给自己空出了位置。林娜琏脱了鞋,周子瑜把被子掀开,等她坐到身边来。

“你想问我什么?”周子瑜把汤婆子踢到林娜琏脚下。

林娜琏摆好背后的枕头,靠在床头上。

“关于这件事的后续处理,你是怎么想的?”林娜琏从俞定延那里知道周子瑜愿意留在京城为皇上办事的原因后,一直想问她,又怕自己的话会影响她。

周子瑜不安分的双腿慢慢停下。

“我回京后见皇上那次,他对我讲了翰林学士大联盟的所作所为,我已经感觉到他对翰林学士大联盟深恶痛绝之情。从湖北回来后又见了一次,他明确下令要斩草除根杜绝后患,还要杀鸡儆猴,给文武百官下马威。那时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周子瑜压了压声音。

“后来这段时间,就再也没见过了,他对我的言语,都是通过俞大人传来的,所以我无法得知他现在的想法...”周子瑜叹了口气。

“皇上知道哥哥与郑吾白有关系却不挑明,还故意让我也插手查这件案子,这是他高明的地方,也是最让我不安的一点,我猜不透他的杀鸡儆猴是不是要从削弱拥有兵权的镇国将军府开始,还是真的念着旧情在给我们机会...”

林娜琏听得后背发凉,不知不觉贴近了周子瑜的身体,也理解了她这段时间高度紧张的原因。

“反正我已经准备好豁出去了。”周子瑜左手搭在被子上,将被子压出一个坑。

“豁出去是什么意思?不准乱来!”林娜琏双手按在周子瑜手臂上,她怕周子瑜的豁出去是要利用自己深得军民之心而起乱。周子瑜侧身看她紧张的表情,猜到她在想什么,摇摇头。

“不是那个意思,我封将后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过誓不会背叛家族和国家的...”

林娜琏明显松了口气,周子瑜笑起来。

“爹也不会任由将军府受难不管的,至于我,会多在皇上面前求求情的。”

林娜琏还是不安,周子瑜轻拍了她的手背。

“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你要做的,是顾好自己,让肚里的孩子平安出世。”

林娜琏无力地靠回枕头上,她觉得周子瑜比自己还要在乎这个孩子,仅仅因为这是他们周家的血脉吗?

“一个人的一生是不是从出生就决定好了的?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就决定了这一辈子要前往的方向和目的地是吗?”

周子瑜侧身看林娜琏,她的视线正朝向小腹。

“我认为不是这样的,人的出生和家庭不能选择,但后天的成长和经历可以改变他行走的路。比如我和哥哥,因为一场意外,我们几乎是交换了人生。”

“可是你们走的路,大方向是没变的,你们出生在将军府,就肯定要肩负起光前裕后的责任,就算你们的人生没有交换,家族也一定会把你们送上高处的。我虽然出生富裕之家,长辈们还是希望我能攀上更高的枝头,即使我没有嫁给你哥哥,长辈们也会为我寻另一个名门望族,这是将林府拉上另一个阶层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

周子瑜咬着嘴唇,林娜琏其实只说了四个字,身不由己。

“我尤其明白身不由己的滋味。”

林娜琏转身看周子瑜,她真听懂了自己的话。

“其实我选择这条路,就是从身不由己开始的...”周子瑜盯着床顶的承尘。

“小时候刚开始习武那段时间我特别迷茫,虽然我好动,喜欢上蹿下跳,但我哪知道我爹要把我培养成将军,只是迫于他的威严机械地跟着练,时间久了就厌倦了,我爹不满意我的态度就总是打骂我,我便更加抗拒,以此开始恶性循环。”

“我以为我娘会站在我这边,跑去她那里撒娇抱怨,可她也劝我乖乖听话,努力练功,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报效国家,守护将军府。别院的伯伯婶婶,爹的战友部下,见着我都要夸我肯定能成才,就连哥哥也每天鼓励我,让我继续坚持。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人都要我成才,为什么要我来守护将军府,明明爹才是大将军,哥哥才是将军府认证的第一继承人。”

“直到哥哥与我哭诉,他被宫里其他伴读嘲笑体弱多病,他第一次表露他对我的羡慕,羡慕我能自由跑跳,受到所有人的夸奖,他说他想要努力康复身体,取得功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许诺要帮他揍扁那些人,也真的去找了那几个伴读,结果半罐子水的我自己被人家狠揍了一顿。”

“我爹得知我打架的原因后没有打我,反倒夸我懂得保护哥哥了,问我以后最亲最近最喜欢的人遭遇危难,我是不是还打算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

“现在看来那就是个激将的法子...可那时候热血上头的我只明白了一个道理,要保护在乎的人,就要强硬果断起来。主观接受了后我练功就顺利多了,在我爹和他那些武功高强的兄弟和部下的调教下进步神速,后来在皇上选拔武英团时脱颖而出,经过一场洗脑般的爱国教育,顺理成章入了伍。”周子瑜笑了起来。

“随大军出征后,就再也不能逃了,只能硬着头皮上。我骑着战马扛着长枪向前冲,沉迷在战斗胜利,履历战功的欣喜里,在一次次升衔中,渐渐忘记自己杀人无数的事实。”

“可你杀的...是敌人。”林娜琏安慰道。

“敌人也是人,我也是他们的敌人,要是哪天我被杀了,也是这个道理。”

听到周子瑜这么说,林娜琏手指攥紧了身下的褥子,不敢再往下想。

“现在的我就像是跳进河里,在被水推着走。而推着我走的就是国家和人民,国家有命令,百姓有期望,父母有嘱托,我身不由己,却早已回不了头了。”

周子瑜长叹一口气,久久无法再开口,林娜琏轻轻靠上她的肩膀,从周子瑜中衣衣袋里掏出手帕,平铺在两人面前的被上。

“你发现我送你的这条手帕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

周子瑜歪头,显然是不知道。

“你以为我真只随便选了条素色红手帕送你吗?”林娜琏按顺序摩挲着手帕四个角,终于摸到了自己设计的小玄机,周子瑜见状,也用手去摸那个地方,还真有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感觉。

“是字吗?”周子瑜用指腹感受那微微突起的走针,仔细揣摩。

“平...”

“安?”

周子瑜讶异地看向林娜琏,林娜琏笑起来。

“原来你先前都不知道,说明我那么努力学的绣字手艺还是不错的嘛。”

这么长久的时间里周子瑜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她突然对自己的迟钝木讷感到懊恼,感觉自己辜负了林娜琏的好意。

“对不起。”

林娜琏摸摸周子瑜的头。“怎么又道歉,我倒是很高兴,因为我的小惊喜算是成功了。”

“我绣的时候是希望无论何时你都平安,现在你告诉我你无论何时都随身带着,岂不是正好合上我的希望了?”

“那就再也不要弄丢了,以后也要平平安安的。”

林娜琏拥住周子瑜,将下巴垫在她的肩上,周子瑜仍在懊恼,仍然揉搓着那两个字,感受着林娜琏的真心和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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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

眼看就过年了

还卡在致郁的章节里

真怕影响大家的快乐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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